6.睡的变奏

报纸上的内容戛然而止。雷德意犹未尽地翻到反面，上面是一些仿佛小编喝醉了酒写的疯言疯语，类似“一男子好梦中杀人，请梦之城居民注意人身安全”、“谨防私人领域安全！过度劳累会导致梦境入侵”等等。难以想象这种乱七八糟的消息会和如此严肃的时政新闻发表在同一期报纸上。

“真可惜。”雷德失望地翻动着笔记，试图再次找到只言片语，他的调查在一开始就得到了反馈，梦之城现在的衰落可能就与当年那场事件有关，就像他在城外遇见的那群“愚众”就出现在了报导当中，如果他能够对此深入，或许就能找出端倪。

“找到什么了？”蒙特祖玛的声音在层层书架间传来，“在奇闻逸事里寻找真相，或许你今天唯一的收获就是一肚子的坊间传闻和添油加醋的小道消息。”

她的身影出现在书架的尽头。

雷德一边回头，一边自信地摇了摇手中的黑色笔记本：“恰恰相反，我认为我在一开始就寻找到了关键的信息。它藏在一堆厚书里还挺难找的……你的头盔呢？”

一对明亮的紫色双眸冷静地与他对视着。

“头盔？回到部落我就没必要戴着它了。”蒙特祖玛接过笔记本，翻看起那些报道，表情很快变得复杂起来。

“怎么了？”雷德问，他看着蒙特祖玛头顶一对和头发颜色一致的尖耳朵，和冰冷的紫色眼眸，心中涌起一阵陌生感，仿佛正在重新认识她。

蒙特祖玛眉头紧锁，像是在思考如何措辞：“这是疯修士结社写的东西……你大可把它们全都忘掉，因为这上面没有一句真话。”

“难道那些新闻报导都是杜撰出来的吗？”雷德不可思议地问，“可是他们写的那么真实，就像曾经发生过那样。”

“如果你指的是这些骇人听闻的事故的话，”蒙特祖玛的手指搭在剪报的那一页，“梦之城处在白雾之中已经有百年，黑山也从来无法进入，至少从上代神子、上上代神子的年代至今，一直都是如此。”

“从来没有南境，也没有什么国家防卫与人民安全部门，这个报纸风格一直如此，像是在写超现实主义小说，完全是疯话连篇。”

窗外的光线渐渐暗淡的时候，雷德拖着疲惫的步伐离开了阅览室。

在得知新发现的线索不过是一群人的胡言乱语之后，调查便陷入了停滞的境地，疯修士结社的文章在这一片书架中占据很大一片体积，但经过一番翻阅见识到了它们的内容甚至还会前后相悖时，雷德不得不放弃了在其中搜寻真话的可能性。整个下午他在这几排书架中辗转，最后的确如蒙特祖玛所言，他除了极尽夸张的神话故事之外可谓一无所获。

他推开阅览室的门，蒙特祖玛在白天去别的塔里处理各种事务，约定了时间来接雷德，此时她换上较为舒适的休闲服，提着灯盏在门口等候。

“晚上好。”雷德怏怏地向她打了声招呼。他注意到蒙特祖玛脖子上挂着一个棱形吊坠，像是一块橙色的水晶。“项链很好看。”

蒙特祖玛在听到他提及项链时脸色有一瞬的变化，“这是我的护身符。”她很快调整好表情，"天色已经不早了，我尽快带你回到卧室。"

他们沿着安静的走廊一路向前，走廊两侧的白色石壁上竖立着光线暗淡的壁灯，蒙特祖玛手中的灯盏火苗摇摆，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黑暗深处。两人并排走着，简单地提起今天的进展。

"调查几乎一无所获，"雷德用疲倦的口吻说道，"你是对的，那个结社的人都是一群自相矛盾的疯子，他们说是一只扭曲的大象和居民自己导致了梦之国的封闭，而梦魇是大象的产物——这是说法之一。太混乱了，我也许应该另辟蹊径。"

"结社的道路是一条死路。"蒙特祖玛说，"他们试图用混乱对抗混乱，但最终只有被同化一途。白雾之外没有精神锚点，所有人到了那里都会被裹挟，失去独立思考的能力，无一例外。"

雷德注意到了蒙特祖玛语气中的异常："你对他们很熟悉。"

"我的父亲曾经是结社的一员。"蒙特祖玛并没有详细展开的意思。他们在一扇木门前停下了脚步，少女用钥匙为他打开了门，露出了里面柔软的床铺和温馨的内饰。

“享受睡眠吧，明天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雷德潜意识里察觉出了她话里有话，但一天的奔波劳累已经让他懒得动脑思考，只想好好躺在床上睡一觉。

"我会的。"他说，"启程之前记得叫上我。"

"那是自然，你是重要角色。"蒙特祖玛回答道，在门边挂上了提灯。

他们互道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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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德感觉自己的精神在旋转。他在半空中下坠，穿过一层层透明物质，黑色的帷幔和光团从他身边飞速掠过，他没有感受到下坠带来的失重感，反而浑身轻飘飘的，仿佛是一只享受坠落的飞鸟。这样奇特的感觉持续了很久，直到他的精神像是找到了目的地，猛地向一个方向收拢。

他视线一黑，耳边隐约传来一个陌生的男声。

"……已经没有时间了……结界……我们要尽快开始。"

谁在说话？

雷德睁开眼睛，浓郁的阴影环绕着他，眼前一个散发着橙色光芒的菱形是视线所及之内的唯一物体。

耳边传来让他握住这块棱形的声音，雷德并不想予以回应，他试图转动身体观察周围，但右手已经不听使唤地向前伸去。在接触到棱形物体的那一瞬间，它一刻不停向外辐射的橙色光芒消失了，静静地躺在手心，变成了一根形状奇特的骨头。

雷德只得低下头细细打量，它很像上个世纪年代久远的回形曲别针，颀长、闭合、绕成环状，或许它的确就是用来整理文件的也未尝可知。

那陌生的男声又出现了，它变得更加清晰，雷德能听出其中的沙哑，以及在疲惫之下的狂热："太好了，你握住了它，这证明你就是下一任的神子……果然，特殊的能力是神给予我们的预兆，结社离掩埋的真相又近了一步，让我们继续前进吧，孩子。”

雷德不由得出声吐槽：“你们对神子的判断标准未免也太随便了吧？”

然而话刚说出口，他就发现自己的声音闷闷的，像被蒙了好几层布，而且他也不确定自己到底有没有把话说出来，因为这具身体的声带自发给出了回应："好的，父亲。"

他悚然发觉自己正以幽灵般的姿态附身在别人身上，像是一个背后灵，而他本人对这具身体没有操控权，只能像旁观者一样观看着这场梦境。

双腿动了起来，向前走去，黑雾自动分开，像是只有雷德能看见、别人看不见也摸不着的介质。黑雾尽头是一扇门，他拧开门锁，在门口放置的穿衣镜前看见了"自己"——绿发紫眸、与印象中截然相反的稚嫩、身高不到一米五——他成为了幼年的蒙特祖玛。

雷德盯着“自己”，感觉镜子里的眼睛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但还没等他去分辨，他的意识像是被人敲了一下，推离了这具身体，然后是熟悉的向下坠落，黑雾包围了先前的场景，门、镜子和幼年的蒙特祖玛变成了高处的一个小点，很快消失不见了。

再次恢复感知的时候，是有人在他耳边询问着："这次有进展了吗？"

"进展不大。"他听见“自己”回答道，声音比之先前要成熟了一些，但仍显稚嫩。"我在房间里跟杯子待了一下午，它消失了。"

再次面对这种被固定在一处也没人听见自己说话的情况，雷德已经在某种程度上感到了习惯，他摆出闲适的架势聆听他们的对话。

“这是能够穿梭世界的能力，当然是很难控制的……保持这样的速度的话，月底之前我们可以开始实验转移封印物。”

小蒙特祖玛没再回答，她重新把注意力放在面前距自己十公分处的书籍上，它敞开着露出内页，一层厚重的钢制玻璃扣在上面。随着时间的推移，一页纸被看不见的力量翻动了一下，短暂地在空中飘浮了一会，然后像是被人抓着从根部一点点地撕开，慢慢在空气中消失了。

“不对，”她喃喃自语，“方式不对。我不应该摧毁，而要转移它们……”她无意识般地把右手搭在脖颈上戴着的项链，雷德从余光中分辨出来，正是刚才他在上一段场景中看到的橙色棱形，此时已经被蒙特祖玛佩戴在了身上。

这到底是要做什么？雷德耐心地看了一会，渐渐地感到看不下去了。他在心中困惑不解，在这无厘头的清醒梦中，他旁观了蒙特祖玛训练自己“特殊异能”的全过程，作用就是让什么东西“消失”——不管是碾成粉末还是所谓的“转移”。他们想要毁灭世界？还是往异世界逃命？不管是哪一种，以蒙特祖玛如今的能力来看，显然还需要漫长的努力和时间。

况且，雷德在心里幻想了一下蒙特祖玛用超能力毁灭世界的样子，不由得感到了荒谬。显而易见的，尽管他们只接触了短短一天，但是雷德能看出来——蒙特祖玛是一个坚定的、善良的、会受到心中正义感所驱使的好人。这与他本身的信条几乎大相径庭，因为雷德自己是随心所欲到无视社会的规则、乃至可以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不然他也不会拿着辛苦找来的黑料去威胁酒吧老板了。

在遇见蒙特祖玛之前，他认为他与这种人这辈子不会产生太大交集，他是热爱冒险、拥抱变化的探险家，而所谓的“好人”？他们就差把保守和古板当成外套披在身上。截然相反的人必定会两看相厌。

但如今，他却能理智地认识到有些时候人与人之间的差异也是环境使然，他被困在这里，几个小时一动不动，已经马上快把他逼疯了，但蒙特祖玛却以稚嫩的年纪展现出了千年老龟般的耐力，如同佛陀入定，何时外出呼吸一口新鲜空气都是一个未知数，雷德不由得大声叹了一口气。

“你总是这么没有耐心。”清脆稚嫩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中响起，蒙特祖玛一如既往地驱使着能力翻动书页，绛紫色的眼睛轻轻地转过来，精准定位了他的位置。

在一片震悚的沉默之中，雷德在一片紫色的漩涡中看见了自己——红色马尾黑色眼罩——真正的自己，他突然想起来在上一段场景中所感觉到的异常，尽管他并没有在镜子中显露出形体，但蒙特祖玛的眼中却隐约倒映出他的模样——显然，她当时正在凝视他。

“我能在使用能力的时候看到你。”蒙特祖玛缓缓说道，“上一次——在我第一次接触神龛的时候 ，我就看到你了，后来我每一次用能力都可以看见你，可是你从来不会搭理我，今天很特殊。”她歪了歪脑袋，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你好像也可以看见我了。”

雷德不由得感觉到一阵失语。他心想，做个梦不至于这么吓人吧，搞得像一部惊悚电影，难道是因为白天被乱七八糟的报纸影响了心情，导致睡眠质量急转直下？

他尝试着开口：“你好，幸会幸会，无意冒犯，我只是做个梦，梦醒了我就走。”

“原来如此。”蒙特祖玛简短地点了点头，似乎对这看似异想天开回答早有预料。雷德被她的反应惊讶了一秒，随即反应过来这是在做梦，于是也没再放在心上。

“刚才是你父亲在说话？你现在是在哪里？”

“死亡结社的总部。”她说，“尽快回去吧，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小孩语气平静，然而雷德却听出了火气，一个两个都这么说，好像他来到这里就是个天大的错误，仿佛哪里立了一块牌子写着雷德与狗不得入内。

“哦，真是真知灼见。”他心里憋闷，就又换成了惯常那副阴阳怪气的语气，“要是我知道怎么离开，恐怕就不会在这里跟你浪费时间了。”

话音刚落，雷德就怔愣地停顿住了，他想起来，如果这是一个奇怪的清醒梦，那么他要怎么结束这场梦呢？换句话说，他真的是在做梦吗？

想法甫一出现，消失多时的黑雾重新包裹了上来，雷德感觉自己的精神乃至灵魂在被什么东西慢慢拽离抛向空中，在不断弥漫的黑雾之中，雷德最后看见的是年幼的蒙特祖玛一双冷静的紫色眼睛，在他意识消失的最后一刻对着他眨了眨。

在一片漫长的黑暗之中，叫醒他的是一阵平稳的敲击声，笃笃地响了三下，又三下，仿佛耐心无穷无尽。雷德艰难地掀了掀眼皮，蒙特祖玛的声音透过门缝传了进来。

“雷德，醒了吗？我们需要马上动身，封印祭典已经开始了。”

————tbc

感觉咕了好久呢(